一部女性成长的必读书:一个人的战争第10部分阅读(1/1)
东西)。我一厢情愿地想,在他的组里,那些流氓无产者出身的搭档怎么能跟他谈论这些高级、深奥、时髦的话题呢,他一定深感寂寞,寂寞而无聊。 于是我更加一厢情愿地想,我的信含情脉脉地掠过湖面,像燕子一样轻盈地到达他的手里,他在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读我的信,温情在他的心里涨起,等等,我不想再继续如此庸俗地描述我的幻想了。其实我毫不自信,我隐隐预感到,我的第二封信的结果会像第一封信一样,不会有任何回音的,他一定是担心有只言片语落到我的手上成为日后的把柄,他既不爱我,也不信任我,这些我全都悲凉地感觉到了。但我又总是想,不会这么一败涂地,凭着多次的彻夜长谈和牺牲掉的一个孩子。 我把第二封信发出后,一时感到精疲力竭,我再也没有力气像等第一封回信那样来等待了。等待的日子一日长于百年。在第一个月里,我的盼望、力气和柔情全都消耗尽了。等待就像一个万丈深渊,黑暗无比,我只要望一眼就足以放弃一切愿望。为了逃避等待,我一定要离开n城,这是等待之地,是他的信应该寄达的地方,我只有逃离此地才能越过这个深渊。 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有请探亲假回b镇。我把信发走的当天就回到b镇了。在b镇,我可以幻想着他的信已经寄达n城,只要我回厂就能拿到,这避免了我一天跑两趟收发室。 我以为我到了一个真正可以安憩的地方。 现在我发现,本章叙述至此,我一直还没有提到一个重要的角色,我故意不提她,但她的阴影总是在我的四周浮动,她的形象面容像鬼魂一样使我害怕,她的力量直抵我的笔尖,她使我的爱情故事具备了必要的因素,使我的恋爱生涯增加了色彩。 一定是要有夹在中间的女人的,或者是她夹在我和n中间,或者是我夹在她跟n中间。 这夹在中间的女人不是他老婆,这跟第三者无关。我认识n的时候他是一名坚定的独身主义者,三十四岁的单身男人,这使我眼前总是出现无数的女人,她们亮丽风流,随风而至,我跟n之间,就隔着一条她们飘浮于其中的河流。在彻底不眠的夜里,我闭上眼睛就看见她们在透明柔软的水流中央轻盈地歌唱,河水从她们的脚下流过,她们明亮幽黑的眼睛布满我夜晚的房间,她们艳丽的裙裾拂过我的脸颊。这些女人我一无所知,我总是在虚无中看见她们,她们在我的眼前鱼贯而过,面容模糊,腰身婀娜,三围性感。她们使我妒火中烧。 我怎么能提到他的剧组而不提及他的女演员呢?那个他踏破铁鞋、走遍全国的文艺团体千里挑一挑出来的美丽的女主角。我的小说中经常出现n,他有时贯穿始终,有时擦身而过,但我从未提到她。 董翩。 这个名如其人的名字美丽耀眼地发出钻石般的光芒,它白昼般地照亮了我隔壁的房间以及那个雾气蒸腾的卫生间。 她被剧务领来,她说她刚下飞机,她叫董翩。听到她的名字我愣了一下,这是多么出奇制胜的名字。她住进我的隔壁,一股幽香立即弥漫了她的房间。我在隔壁闻到这股香气,感觉到它们是穿墙而过的精灵。招待所打扫房间的女人对我说真奇怪,怎么同一个房间,女人住就香,男人住就臭。我说大概女人用香水,男人抽烟。她说不对,那香并不是香水的香,那臭也不是烟臭,说不清是什么臭,总之是一股浊气。 此话甚得我心。 不知道董翩为什么没有被安排住高级宾馆,凡是到n城拍片的演员、主角,或稍有名气的主创人员一律住宾馆。剧组总是有钱,制作成本也逐年提高,常常是全剧组不分高低上下一律住宾馆。董翩十分年轻,她落落大方地告诉我,她二十岁(美丽而又落落大方的女孩真是太少了,凤毛麟角!)。我想n将要拍的是一部艺术探索片,也许经费紧张。我对董翩不住宾馆却住在了我的隔壁这件事想了又想,虽然有各种解释,但我还是感到了这事充满玄机。 隐隐的幽香漫过我的床头,我把它看做是利剑的光芒,上好的剑,刀刃雪亮锋利,寒光闪闪,横空出世,闪耀在我和n之间的幽暗地带。 有哪一个男人能抵挡得住一个既年轻又美丽的女人呢?在这个时候,所有的男人都是动物。每当我的男文友夸我气质如何好,每当碰到这种暗藏着另一句潜台词的夸奖时,我总是对他们报以宽容的一笑。我知道,有董翩在,一切精神和气质,一切时髦的话题、高雅的书籍,甚至大麻,一切,统统都是狗屎。 董翩是被找来扮演仙女的。n要拍的是一个神话片,大家都以为他的这部片子拍成后会拿到一个什么奖,当时他是厂里呼声最高的青年导演,有风声传出,有一位若隐若现的女人要为他在法国搞一次个人影展。这个女人神通广大,业已成为法籍华人。大家认为,影展的事无疑会给n带来巨大的成功。于是所有的人都隐隐觉得,仙女董翩在此片中将要一举成名,她被仙女以及将要到来的奖杯所围成的光环瑰丽地笼罩着,更加美如天仙。我的优点和弱点之一就是总把对手完美化,我从来看不到对方的缺点,我常常克制不住地要对人夸奖我的对手,我从不说对手的坏话,我衷心地认为她们比我好。我常常为此痛苦万分,但我从不会找出自己的一个长处来击败对手的短处。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自虐心理。 后来n的影片拍出来没有获得成功。人们纷纷发现,是女主角找得不好。大家说,这女孩的脸太大了,一点儿仙气都没有,毫不飘逸,分明就是一个现实生活中的俗人。大家说,你们看看这部片,从头到尾,女主角没有一个镜头是正面的,除了远景,连中景都是侧面的,这说明n也知道,这女孩的正面要不得。 我的心里无比畅快,有落花流水之感。 n的这部片子便因此被迫改了一个既俗气又肉麻的片名,以便投放市场,结果只卖出了三个拷贝,奖也没有评上,整个一个大赔本买卖,既不得名又不得利,全厂分不到奖金,怨声载道。n大败。 我的心里无比畅快,我喜欢n失败,失败得越惨重越好,最好是坐牢,这样他就能为我所得了。或者不必坐牢,只需挫折就够了,挫折中的n要找人谈谈发泄他的苦闷,他只能找到我。一个成功的n只能离我越来越远。  
一个人的战争 第四章(3)
这些都是后话。让我回到董翩的话题。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n跟董翩有特殊的关系,虽然在电影圈中,导演跟女主演的暧昧关系是很普遍的,甚至有人对我说,导演跟女演员,肯定就是那样的,那是一种必要的关系,一个导演应该爱上他的女演员,这样戏才会有光彩。 我无法猜测他们,一点儿根据都没有,他从来没有到招待所来找过她,一次都没有。她说到他的时候每次都落落大方,我从她的脸上找不到半点儿忸怩、掩饰、羞涩,如此落落大方的女孩真是十分罕见。 相反我疑心她是一眼看穿了我的心思,她住进招待所的第一个晚上十点多才回来,我想像她跟n幽会去了,我在我们的套间里四处走动,焦灼无比,我走遍了前后的阳台,远眺近望,均看不到她的身影,卫生间里她沐浴后的水汽的清香还未消散,我呼吸着它们,心里充满绝望。晚上董翩回来的时候,告诉我她去南园宾馆吃饭去了,剧组给她和另外两位演员接风,厂领导也去了。我放心地睡了一夜。 第二天下午她告诉我她去试妆。第三天下午她告诉我全剧组开会。她总是让我放心。我并不是这个神话片的责编,跟她一点点关系都没有,我想,这真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孩。 她的打扮毫不俗气,她穿什么都好看,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她穿了一条深色花的紧身短裙,外面罩了一件又大又长的男式衬衫,头上戴了一顶非常大的草帽。她使我的眼睛一亮,有哪个女孩能将一件最没有韵味的男式衬衣穿得如此随意、洒脱、大气、别出心裁呢?这决不是一般市井女孩所具有的,我想这董翩定然出自一个颇有教养的家庭。 总之这是一个完美的女孩。我的朋友老黑是省报文艺部记者,曾奉命采访过n的剧组,在现场看了几个镜头的拍摄,她说那女孩化了最好的妆,又打了最恰到好处的灯光,真是美得不得了,拍手的特写的时候,灯光打得这女孩的手指像一种半透明的玉,我看了都动心,更别说男人了。老黑说。 在n城,老黑家是我周末的避难所,周末是n肯定不会来的日子,他说他要在家陪母亲,他家里只有母亲和他。我跟n是一种地下关系,平时他总是在中午一两点之间到我房间来,这个钟点空气中总是布满了浓睡的气息,四周没有一个人,单车棚、走廊、楼梯全都处在一种心惊胆战的安静状态中,他脚步轻捷、动作快速、一步跨两级楼梯、像贼一样潜至我的门前。很久以后我才想到这个问题,他为什么要偷偷摸摸避人耳目呢?他为什么不愿意别人知道他经常到我这里来呢? 在那些中午,我总是睡在床上,披头散发,中午是我精神最不好、状态最差的时间,我是那种不睡午觉就像生病一样难受的人。而午睡时间恰恰是n的清晨,他总是十一点半左右起床。他在这个时间来,肯定总是看到一个面色蜡黄、蓬头乱脑、睡意未醒的憔悴女人,我现在想,那是多么不堪入目,多么让男人爱意顿消的形象。当时我不太想到这些,我从来都没有想到可以让他在门外稍候,我则可以洗脸梳头,把房间整理一下,如果我要隆重地迎接他,我还可以换上一件好看些的衣服。 但我全然不顾,我一点也不知道女性应该在外表作些修饰来取悦男性,我以为仅有一个平等的精神和爱就够了。我一心想的是不能让他在门口久等,我虽然不怕,甚至有些希望别人看见他来找我,但我知道n怕人,我也就替他怕起来,而且我满心想看到他,一听到那特别的敲门声我就立即从睡梦中跳下床,我总是在梦中就能辨别他的敲门声。我连鞋都来不及穿好,常常是光着脚就扑到门口,让他一眼就看到我的迫切之情,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这更傻的女人了。 n从来没有在中午看到我的时候眼睛一亮,我把这归结为我的白天状态不好。我是那种只有在夜晚半明半暗的灯光下才能显出魅力的女人,光线对我有着十分强大的塑造作用,我对光线异常敏感,害怕强光,在任何场合,我总要逃避明亮的光线。我的一个女友注意到,甚至在等候公共汽车的时候,我也要躲进电线杆细长的阴影里,我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连路灯的光线我都无法忍受。这是她告诉我的。所以我喜欢夜晚见人,如果是白天,最好是在地下室里。 肯定不是因为需要光线暗淡来遮盖我在五官或皮肤上的不足,我的五官很有特点,深目丰唇,有异域情调,我的皮肤细腻而富有光泽,这点已经被许多的女人夸奖过许多次了。我指的是另一种东西,类似于神采那样的东西,在过于明亮的光线下它们深藏内里,使我看起来木然平淡,只有在暗淡的光线下,我的神采才会像流水一样流淌出来,光芒与魅力也就随之附着全身。有人说,我在夜晚的灯光和在白天的阳光下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我只有少数的几次才在夜晚与n相对而坐,我的优势在他那里丧失殆尽。 总是等他来找我,我却不能去找他。我总要费心猜想他周末的晚上去干什么,跟谁在一起。有一个简单的办法,就是打电话到他家去,但我十分不能坦然,打电话就像面对死亡,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得体,说什么才能自然。事实上我不管说什么都紧张,说什么都声音变调,不管将要说什么,我总是两腿发软,手心出汗。事隔多年,当我心如止水,我才明智地看到,爱情真是无比残酷的一件事,爱得越深越悲惨。我想起德国著名导演法斯宾德的影片《爱比死残酷》,我一直没有看到这部影片,但这个像太阳一样刺眼的片名就像一把尖刀插进我的生命中。经历过残酷爱情的人,有谁能经过刀刃与火焰、遍体鳞伤之后而不向往平静的死亡呢?能穿越爱情的人是真正的有福的人。 我不敢在厂里给他打电话,我担心总机会偷听,担心会串线,我将要向他说出的话都是珍珠,我要让它们在我所设想的空气中抵达他。我总是到一个我认为安全的地方给他打电话,不过在那些最绝望的时刻,我会想不起这些,人家听见有什么要紧呢,除n以外别的什么人我一概看不见,只看见电话就像一个深渊,我无可挽回地对着它失声痛哭,说不出整句的话。我哭泣的声音在厂里空地的荒草上飘荡。 我总是在老黑报社后门的传达室给n打电话,那里灯光暗淡,人迹罕至,是我心仪的好地方。 周末他总是在家,电话一打就通,总是他接。这使我放心和感激,我就此认定他没有别的女人。在电话里我不能说别的,永远只能说买书的话题,买了一本什么书,作者是谁等等。很多的时候他就照样去买一本。我很不满足这种局面,这是他形成而且控制得很好的局面,这种局面的效果是使我们之间没有恋人的感觉,尽管我们都已经有了一个打掉的孩子了。  
一个人的战争 第四章(4)
我只有在空虚的周末上老黑家,老黑家跟n的母亲的单位只隔一条马路,越过这条马路走上一个斜坡就是n的家,到老黑家过周末是否有离n近一些的意思? 老黑是我愿意倾诉的对象,这是n城文化界既有名又有家庭幸福的唯一女性,在n城,几乎所有小有成就的名女人不是已经离婚就是即将离婚。老黑说不上漂亮,但她充满智慧和自信,她跟领导吵翻后立即举家调到广州,在这个南方最大城市的一家大报干得有声有色,一举获得了高级职称,把原单位的领导气得半死。这真是一个出色的女人。在老黑和董翩之间我总是左右摇摆,一会认为女人的智慧是最要紧的,一会又觉得女人只需美貌就够了。 我告诉老黑关于孩子的事情,我说我是多么后悔多么伤心。我像一切留不住男人就想留住男人的孩子的女人,眼泪汪汪地对老黑说我想生一个私生子,老黑马上很积极,呼应说生!我来给你侍候月子,她随口又把食谱报出,说要刚打鸣的公鸡用姜酒炒了炖给我吃,又说用黄豆炖猪蹄喝汤发奶,还盘算了尿布童衣各需多少,像是私生子已经生下来了一样。 这使我感到轻松。 这是残酷而沉重的爱情中难得的境界,在整个过程中绝无仅有。有一次我跟老黑谈n,她正色说道这么好的感情给他,真是可惜了!我说这辈子我不会再爱上别人了,不管n发生什么事情,他结不结婚,反正我一辈子爱他。这些话出自一个三十岁女人的口中多少有些滑稽,老黑用恨铁不成钢的语调对我说唉呀不会的,怎么会呢?你现在是鬼迷了心窍看不见别人,优秀的男人多得是,你以后慢慢就会看到了,看到之后你就会发现n身上有许多毛病,慢慢你就会淡了,然后你就会爱上别的男人,会结婚,会有一个孩子,用不着生私生子。 我觉得老黑一点都不懂得我的爱情的深度和纯度,我绝对不会爱上别人了,我不是一个见异思迁的女人,我的爱情举世无双。 老黑到她的卧室去睡觉,我独坐她的书房,倍感孤独。 我体会到爱情就像一股你无法控制的气流,它把人浮举到空中,上不着天下不到地。我毫无睡意,胡思乱想,最后我决定到门口值班室给n打一个电话,问他在干什么。到了值班室我忽然又没了勇气,徘徊了一阵,竟走到了街上。我过了马路就往n母亲的单位走,心里乱乱的不知该跟门卫说什么,门卫倒没把我叫住,于是我走过那个长长的大斜坡,来到n家所在的宿舍楼跟前,我站在树叶阴影下仰望他家窗口的灯光,直到夜深才走。 这是一个十分滑稽可笑的场面,只有在古典浪漫主义戏剧里才能看到,跟现实相去甚远。但是这个女人长期生活在书本里,远离正常的人类生活,她中书本的毒太深,她生活在不合时宜的艺术中,她的行为就像过时的书本一样可笑,只有遭此一劫才能略略地改变她。 站在平台望灯是我的爱情生活中的重要一幕,我更多的不是到老黑家时去n的母亲家守望,更多的是在电影厂里。n在厂里有一套宿舍,在宿舍区深处的新楼第八层,在我宿舍的过道、阳台、楼顶平台以及卫生间里都能看到他的窗口。 在那个时期,我生活的主要内容就是到阳台、过道、楼顶、卫生间,看他窗口的灯光。只要亮着灯,我就知道他一定在,我就会不顾一切地要去找他,我在深夜里化浓妆,戴耳环,穿戴整齐去找他。我穿过楼前的空地,我总是怕人看到,我走上八层的楼梯,在他的门口总是双腿发软,我总要把耳朵贴近他的门听声音,我担心碰到别人。他的屋里总是有人,一般他住在厂里的时候就是他要工作的时候,他的工作方式就是跟他的合作伙伴谈他将要拍的片子。在这样的夜晚,我总是听到他的门里传出别人的声音,我只有走开。 我下八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把耳环摘掉,把妆洗掉,我的妆白化了,衣服也白换了。 在他出去拍片的那两个月中,我猜想他也许会回来一两次的,既然外景地离n城不远。我便常常在夜晚到楼顶看他的窗口,当时是夏天,我可以装做乘凉。一夜又一夜过去,他的窗口总是黑的,但我还是一夜又一夜地到平台去。有一个晚上,当我洗完澡走到楼顶时,突然发现他的灯亮了,我欣喜若狂冲他的窗口叫了一声。已经十分晚了,我的声音像一声怪叫,他走到窗口向我招手,我来不及化妆打扮就一路小跑跑上他的八楼。那个夜晚我们在一起,那些落空的夜晚便全都有了意义。 对我来说他无所不在。 我甚至不用到平台去就能感觉到他是否在房间里,这种感觉准极了。我为了证实这种感觉,就反复到平台上去,搞得自己什么事情也干不成。 最令我精疲力竭的是那些无端臆想的眺望。 有一次,我看到他的自行车跟一辆红色的女车并排放在一起,一辆女车就是一个女人,就是说,有一个女人跟他在一起。我充满嫉妒,痛苦万分。我几乎每隔一分钟就要到过道的窗口看一次,我决心看看这个女人是什么样子,看她是不是漂亮,是不是时髦。但我突然发现n的车不在了,那辆红车还在。我刚刚松了一口气,但我立即又想,也许他去给她买吃的东西了,痛苦重新回到我的身上。我继续每隔一分钟就到窗口看,他的车果然又回来了,还是放在她的车的旁边。我想这一定是真的了,他一定跟她有关系了。中午的时候我再次看到他的车走了,红车还留在那里,这次我想,也许是他让她单独留在他的房间里。 只有亲眼看到是谁在骑这辆红车。 我死守这个窗口,终于在傍晚的时候看到一个矮个的胖男人骑着这辆红车出来了,他上车的时候很艰难地跨着腿。 这一切无聊极了。 我没有力量克服自己,我总要到那里去,看他的自行车在不在。 我不能告诉他,不能让他知道,我也不能告诉老黑,我要故作潇洒。 现在n城电影厂荒草丛生,昔日著名导演和明星进进出出拍片的繁荣景象一去不返了。厂大门冷冷清清,以往坐满摄制人员的石凳石桌也已布满尘土。石桌旁丢弃了一些破旧的木板和砖头,以及变形的旧道具,一片颓败之气。 他们说厂里要卖地了。他们说厂里明年就要发不出工资了。他们说幸亏你走掉了。厂里整整一年没上片了,导演和摄影都没活儿干,美工还可以给人搞广告,文学部的人也可以给人写点小文章赚钱,只剩下导演最惨。导演高高在上的日子过去了,不知n怎么样,如果他不去拍广告,恐怕以后吃饭都成问题了,但我碰到谁都没问,我不关心他的吃饭,我已经不再爱他了。他们说我比几年前显得年轻,状态好多了。我想这都是因为我从爱情的折磨中逃了出来,爱情使人衰老,爱比死残酷。我现在远离爱情,平静度日,每天有充足的睡眠,能吃下饭,不焦虑,不嫉妒,我是比从前显得年轻多了。  
一个人的战争 第四章(5)
来北京不到半年我就把n淡忘了,我本来坚信我会爱他一辈子的,我想我离开他他就会爱上我了,至少他会对我好一些,至少他有时会想到我,距离总会带来一些想念。我想我将给他打长途电话,在他生日的时候打到他家里,我当然还要给他写信,隔着这么远,他一定会给我回信的。我担心写到厂里会被别人发现,我走之前特意问清楚了他家的邮政编码,他把他姐姐的地址告诉了我,让我把信写到那里去,这个地址后来我基本上没有用。 这么快就把n忘了使我感到吃惊,我真正体会到了爱情的脆弱多变,我曾经坚信,我是可以为n去死的。六月的时候n正在北京,我在n城听说那边常有流弹,我便一次次地想像n被流弹击中的情形,他在街头被子弹击中,修长的身体像在慢镜头中一样缓缓地倒下来,鲜红的血从他的胸口喷涌而出,天无限的蓝,太阳是黑的,我感到心如刀割,万念俱灰。我想在他的追悼会上我以什么身份出现呢,我穿什么衣服呢,我将穿一身白色连衣裙,或一身黑色连衣裙,同时我又想,如果他这次不死,如果他在冬天里出车祸死,我将穿黑色的毛衣和黑色的长筒靴子,我将在众人面前痛哭,我不可能止住我的哭声和眼泪,然后我将照顾他的母亲,听她讲他小时候的故事,这就是他死后我最大的精神食粮,我会告诉他母亲我曾经怀过他的一个孩子,为了他的事业我做出了巨大的牺牲。 我一次又一次地想像他的死,于是我的眼前再次出现了乌黑的枪口,我紧紧盯着这黑洞,我想只要有一颗子弹飞向他,我一定惊叫一声扑向前,用自己的身体挡住这颗子弹。我感到自己的胸口热乎乎的,鲜血从心上呼啦啦地流出来,然后倒在马路上,他将眼含热泪把我抱起来,我则在他怀里幸福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心急如焚,连夜赶到市中心的邮局往那边挂长途电话,我要告诉他,我愿意为他挡子弹。电话终于接通的时候,他一点机会都不给我,他说他们都在守着电话机,他们没有粮了,让我跟厂长说说情况,他们要下馆子,我心急如焚,满腔的热情表达不出来,刚刚带着哭腔说完你千万不能出什么事啊!他就说如果没有什么别的事,就先这样吧! 我在深夜里独自骑车回到厂里,一路上胸口满是被子弹击中的感觉,以及他抱着我的尸体从大街上走过的幻影。 我想我真是太可怕了,不到半年就淡忘了n,我到北京后只给n寄过一张明信片,我把明信片寄到厂里,我想厂里的人肯定都已经知道我跟他的事。明信片明明白白地写着一些平常的话,以保证我的自尊,我知道在这场恋爱中我为了爱情的确顾不上自尊了,这是爱情对我的伤害之一,我想我还是要往他的家里给他寄信的。 但我一直没有写,开始时我还给他寄过两次报纸,那上面有我的文章,很快我就懒得寄了。 这使我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当初我是不是真正爱过?我爱的是不是他?我想我根本没有爱他,我爱的其实是自己的爱情,在长期平淡单调的生活中,我的爱情是一些来自自身的虚拟的火焰,我爱的正是这些火焰。 认识n的时候我三十岁,这是一个充满焦灼的年龄。自二十五岁之后,我的焦虑逐年增加,生日使我绝望,使我黯然神伤。我想我都三十岁了,我还没有疯狂地爱过一个男人,我真是白白地过了这三十年啊!我在睡梦中看到自己的暮年骤然而至,我的头发脱落,牙齿松动,脸上布满皱纹,我的身上从未接受过爱情的抚摸,我皮肤中的水分一点点全都白白地流失了,我的周围空空荡荡,我像一个幽灵在生活着,我离人群越来越远,我对真实的人越来越不喜欢,我日益生活在文学和幻觉中,我吃得越来越少,我的体重越来越轻,我担心哪天一觉睡醒,我真的变成了一个幽灵,再也无法返回人间。 我离正常人类的康庄大道越来越远了,如果再往前走我就永远无法返回了。这个意识使我悚然心惊,我还没有生活过,我不愿意成为幽灵,我必得拯救我自己,因此我发誓我一定要疯狂地爱一次,我明白,如果再不爱一次我就来不及了。 在我二十九岁的时候,我想我一定要在三十岁到来之前爱上一个人。但我远离人群,对真实的男人我一无所知,我像一切不谙世事的女中学生一样虚构了一个偶像,我虚构的偶像跟她们的毫无二致,当时正时兴高仓健,我就毫无创造性地爱上了高仓健,我爱他的身材高大,面容冷峻,我根本不知道,一个冷峻的男人对女人意味着怎样的灾难。 在我三十岁生日到来之前的一段日子里,有一天,部主任打电话让我到厂里来一下,当时我还没搬到厂里住,一般只在周一到厂里开例会,平时没事不用上班,就呆在家里写东西。那天不是星期一,主任说有个本子,你来吧!我那天心情不错,自我感觉良好,略化了化妆,就披了一件式样古怪的短呢大衣出门了。短大衣做得像一件飞毡,颜色鲜艳,只有一个口袋和一个扣子,这件古怪的衣服为我增色不少,我又穿了一双高跟长筒皮靴,弥补了我个子方面的弱点,看起来大概也是小小的有些挺拔。正是冬天晴朗的下午,我一路顺风骑车到了厂里。上了楼,一眼就看到办公室里主任的对面坐着一位身材高大的青年男子,后来n告诉我,他的身高是一米八三。事情总是这么奇怪,我自己身材矮小,却偏喜欢高大的男人,光一个身高就能征服我,我想我是多么的浅薄,多么的追逐时尚,多么的注重形式,难道形式比内容重要吗? 我第一眼看到了n的身高,第二眼看到了他的面容,第三眼看到了他的气质,他的五官长得跟高仓健一模一样,高鼻梁,脸上的皮肤较粗糙,显示出岁月沧桑的痕迹,他的气质深沉冷峻,简直比高仓健还高仓健。 我一眼就看中了他。看一眼我就知道我将发疯地爱上他。我看到他也看了我一眼,我明白无误地感觉到他看我一眼时眼睛一亮。我暗暗庆幸自己穿了这件毡式的短大衣,我想n虽然见过不少时髦的女演员,但他以为今天将要见到的肯定是一个又丑又土的女文人,他意外地发现这个女人的衣着是如此大胆和富有个性,这超出了n城的水平。在后来的日子里,n总是对我说n城人全是农民。 我的衣服给了我极大的自信,我微笑起来,我想,那一刻一定是我最有光彩的时候。我听见主任说我来介绍一下,这是n城的才女多米,这是我们最有潜力的青年导演n。 我们对望了一眼,几乎同时说怎么同在一个厂子里,以前竟没有见过。似乎都有相见恨晚的意思。  
一个人的战争 第四章(6)
我在心里说让上帝保佑他没结婚,让上帝保佑他没有女朋友。很快我就知道了他正是既没有结婚也没有女朋友,而且不多不少正好大我四岁。我想这正是上帝送来给我的,我等了整整三十年就是为了等他啊!我如同一个性能良好的自燃体,一点点阳光就使我奋不顾身地燃烧起来。我毫不矜持,不顾自尊,一无策略地爱了起来,刚刚交谈了两次就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交给他。跟他交谈的内容使我喜出望外,他读的书竟正是我读的书,这使我对他大大地产生了好感。那时我刚刚从北京组稿回来,买了一批新书,我以为n城不会有人有的,他却说他有,我马上就觉得他跟我是同一类人,是n城的精英分子,我想我终于找到一个知音了,我想他是在n城唯一能跟我交谈的人,而这个人像高仓健,这是多么难能可贵。我像一切幼稚的女中学生一样通过交换书名人名来谈恋爱,他说现在的国产片是如何糟糕,国内演员的素质是如何低,观众的趣味又是如何俗,他把我认为不错的国产片批判了一通,认为这是媚俗的问题,他说他独立拍的第一个片子拷贝为零,说他是为二十一世纪拍片的,现在的观众看不懂他。 我便对他五体投地。我那时坚信,拷贝为零的导演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导演。 他开始讲他的计划,他说他以后将辞职,带上十六毫米的摄影机去流浪,随意拍摄自己真正想拍的东西。我说有流浪诗人和流浪画家,还没听说有流浪导演的。我说我要写一个长篇,写你的流浪与电影界的精神窒息。他却又说要放弃电影,改写小说,一开头就写他辞职,然后给所有跟他有过交往的女人拍电报,说永别了,我已消失。 我忽然难过起来,想哭,我的脑子里汹涌而出的是臆想的大批女人,我想她们到底是些什么样的女人呢? 他问你怎么了? 我勉强笑了一下,却马上就哭了。 他说你又笑又哭,疯了。 我不说话。他说我是注定一个人流浪的。 第二天他又来了,他带来了音带,斯特拉文斯基的《火鸟》,还有《查拉图斯拉如是说》。我告诉他我也要当导演,我要去考电影学院,我说一个女人到了三十岁才打算当导演,这是长篇的第二副线。他说你想当导演?是想把男人抓在手里吗? 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带了葡萄,第二次来就给我带书,他送给我刘晓波的《选择的批判》,这是那年最畅销的书,青年知识界人手一册,n城一时脱销,他说他多买了一本,随后他还送过我《菊与刀》、索尔·贝娄的《洪堡的礼物》、伍尔芙的《到灯塔去》、萨特的《理智之年》、索尔仁尼琴的《悲怆的灵魂》。我之所以把这些书名罗列在这里,是因为它们全都消失在n城了,我说过的那场大火把它们烧毁了,冥冥中保佑我的神灵让我不再看见它们,让我从此平安度日。 他还应我的请求带来了他小时候的照片。我常常凝望他的那张百日婴儿照,幻想着能生一个跟那一模一样的孩子。 我无穷无尽地爱他,盼望他每天都来,来了就盼望他不要走,希望他要我。其实我跟他zuo爱从未达到过高嘲,从未有过快感,有时甚至还会有一种生理上的难受。但我想他是男的,男的是一定要要的,我应该做出贡献。只要他有几天不来我就觉得活不下去,就想到自杀。我想哪怕他是个骗子,毫无真才实学,哪怕他曾经杀人放火强jian,我都会爱他。我想,如果他真的去流浪,我就养着他。 我总是等他,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抽烟抽上瘾,我的大部分钱都用来买烟了。我总是买摩尔烟,他不喜欢女人抽劣等烟。 偶尔有一两次,我跟他谈到结婚的事情,我太想跟他结婚了,他说结婚只是一个形式,我说我非常想要这个形式。他说他不是一个适合结婚的人,他是独身主义者,他将永远不结婚。这使我失望极了,我的眼泪夺眶而出。他说握握手吧,我知道他这是安慰我,我把手伸给他,他握了一下,说你的手心全是汗。 我希望能发生奇迹,能够改变他的想法。我想通过婚姻把他捆在我的身边,只有婚姻才能做到这一点。当然两个相爱很深也可以不结婚,但他并不太爱我,何况爱情是很靠不住的,就连波伏娃与萨特,到了晚年两人也分开了。 没有永恒,甚至也没有一个时段,只有瞬间。一切都在流动,从一个瞬间到另一个瞬间。 所以在他看来,结婚是愚蠢的。 但我无法离开他。我觉得他的一切都无比神奇,他可以连续二十四小时不吃饭,只喝咖啡,我便认定他是一个超人,他那么高,我也觉得是一个奇迹,他身上的皮肤非常光滑,像女人的一样,白而细腻,他的腰出奇地细,在侧卧的时候可爱地凹陷下去,他的肌肤有一种隐隐的体香,像少女一样发出香气,又具有男人独特的气味,他的体香是一种奇怪的混合,非常好闻,让人心醉。 我还要再次提到他手臂上的疤痕,那圆形的疤痕就像一只眼睛,从过去望到现在。他说曾经有一个女孩一定要跟他好,他不打算跟她好,她说他不跟她好她就要去死,他说你说我怎么办?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