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04）（1/2）

第二天一早，明华娘让仲森把小青牵出来，喂了草料，梳理了毛发，下了骡驹子的小青，像一个刚开怀的小媳妇，又俊俏，又怕羞，恰似出去相亲的是它。明华娘找了一床小蓝花被子，搭在小青身上，预备回外家。

梳头挽纂，钗子耳饰，上上下下拾掇了一通，穿着一件蓝生生的粗纺绸褂子，手里挽着个蓝花皮儿肩负，款款地出了门儿。牲口在门口拴着，跟前没有上马石，仲森搂着妻子的粗腰轻轻一送，明华娘跨到小青的背上去了。仲森手里攥着根柳条子，往小青身上轻轻一抽，小青嗒嗒地跑开了。

明华心里不痛快，站在天井里发愣。明华娘说：“明华，剩下的饺子，给你兄弟热一热，晌午炒俩鸡蛋，你兄弟病恰好，可别亏待了他。下晌娘就回来了。”明华应了一声，扭头回去了。

出了八里洼，是一条平展的官道儿，路下一条曲曲折折扁担宽的小河流子，河水哗哗地流淌，河双方的柳花已是落尽了，柳荫一天比一天浓。仲森家两口子一路说着话，抬头望见老林地里明仁和淑云掐桑叶，明华娘深深剜了仲森一眼，说：“你一口吻把老林地吹远了，这一片桑长得多欢实，你们男子，担不住一个好脸！”仲森不敢往那里看，他心疼得厉害，他在这片老林地下了几多时光！今年把它交给了明仁，倒是有些失魂崎岖潦倒的感受。

他一句话轻巧巧出来了，二哥做了顺水人情，兄弟之间真是没情分。仲森擤了一把鼻子，说：“别稀罕那块地，赶明儿有几十亩好地种呢，雇上俩短工，咱也学学二叔，坐在阴凉里喝大茶，使唤使唤短工，当一回掌柜的。”明华娘说：“他爹，你还在梦里呢？天光大亮了，啥梦醒不外来。”仲森闷着头走路，想起霍老二的话，嘴角的笑纹裂开了。

眼前隐隐望见一抹乡村，白墙青瓦，绿树合村，炊烟袅袅，这就是八里堡。八里堡八里洼，从官道上说是八里，抄小路五里地，八里堡比八里洼稍大些，却比八里洼富足的多。八里洼随处都是茅草棚子，八里堡最崎岖潦倒的人家也有几亩地，家家户户都有些薄产。

明华娘骑在毛驴儿上，两腿摇摇摆摆，望着这一片平展的田畴，说：“俺在家为闺女，谁不说俺一脸福相，上门提亲事的，不知几多人家！俺爹找了一个算卦的，算卦的说，这孩子是火命，命里缺水，宜在南方找婆家。瞎子没人肠子呢，一句话，俺爹信了实，你董家发过媒妁去，俺就嫁过来了。”

仲森听媳妇这么说，越觉察得对不住明华娘，嘿嘿地笑着说：“老人们说，命里只有八升米，走遍天下不满斗。人就是个命！咱爹常说起八里堡。他老人家说，八里堡，八里洼，原是一脉下来的。说是山西遭了浩劫，有一家姓魏的，落难到了这里，老大看中了八里堡，在八里堡起了宅子，安家生子。”

小青头一回出门儿，随处看着新鲜，走得盈盈款款，不时地停下来嗅嗅地上的草芽子，装模作样哞哞两声。明华娘说：“隔着八里地，贫富纷歧样，八里堡多好，谁家没有十亩八亩的地。八里洼租种八里洼的地，多没体面！”

仲森说：“晋商是顶有名的，这位老大先是种地，在三番开了店面，正经做起了生意。老二娶了媳妇，分居另过，他看中了八里洼土地厚实，把家迁过来了，拓荒种地，成了一各人人家。俗话说，老巨猾，老二憨，说的就是他兄弟俩。”明仁娘接过话茬儿说：“我说三官家和八里堡的老魏家，走得那么近，原来有这么一层。”

进了庄，明华娘说：“他爹，你把我扶下来吧，让人望见，倒显得我轻贱呢。”仲森把媳妇扶下来，牵着小青跟在妻子的身后。明华娘几年不来走外家了，爹娘过世多年，年迈待她亲近，她和嫂子们不合缘法，也没有体己话说，两下里关系就逐步冷了下来。

今儿个突然上门，明华娘心里也以为不是个滋味儿，到了嫂子的家门口，心里又是热乎，又是不安。在大门口朝里看了看，年迈坐在太阳影里看着蚂蚁搬迁，明华娘拢了拢头发，轻轻咳嗽了一声，抬腿进了院子。

年迈抬头看了妹妹一眼，眼睛欠好使了，揉着眼角问道：“是赶路的吧？喝水屋里有。暖瓶里是开水，茶壶里是凉水，自己倒。”明华娘听哥哥这么说，眼泪噗噜噜滚下来，才几年不见啊，年迈的腰驼了，牙没了，头发白了。心里不禁又酸又疼，哭着说：“我的亲哥哥哎，我是你妹妹呀！你咋连我也认不出来了？”

年迈赶忙挺腰站了起来，打着眼罩看了又看，险些碰着明华娘的鼻子，说：“是明华娘吧？尚有谁人大容貌儿，年迈眼睛让云彩蒙上了，在家里你喊我一声哥，在路上我咋也不敢认。”

年迈拉着妹妹的手，冲屋里喊：“他娘，妹妹和妹夫来了！”听到喊声，大嫂子忙出来说：“哪个妹妹？你妹妹早八辈子不上门了，敢情人家日子过好了。”嫂子的话不中听，猛丁望见一头鹤发的嫂子，明华娘差点掉下泪来，一把抓住嫂子的手，说：“嫂子，你还好吧？早想来看看哥哥嫂子，春天接着秋天，节气顶着节气，整天忙得剥不开麻，有谁人心，哪有半点空闲！”

嫂子眼里水汪汪的，攥着明华娘的手不松，嘴上说：“今儿早上，喜鹊在房顶喳喳个没完，我和你哥说来着，今儿有朱紫登门，你早点起来在门外瞭着。看看！这不妹妹真的来了。”

嫂子说的明华娘欠盛情思，这么些年不见，嫂子照旧嫂子，以前见了嫂子，总想起在家为闺女的时候，嫂子那么厉害，动不动就和嫂子吵一架，现在眼前都是嫂子的利益，明华娘动了真情，拉着嫂子的手进了屋，歉意地说：“嫂子，我年轻时候不懂事儿，有差池的地方，你多担待，谁让你是嫂子来着？俗话说，老嫂比母。你可不许和我一般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