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女性成长的必读书:一个人的战争第8部分阅读(1/1)
替你惩罚坏人。我虚弱地躺在沙发上,我固执地不说一个字,为了表示我的决心,我自始至终不与她探寻的目光对视,我有时闭目养神,有时看着她以外的空间的某一点。她一遍遍地问你们在北碚是怎么住的?怎么去了那么久?她一遍遍地问没有发生意外吧?到底发生意外了没有?她一字一句地问发生了吗?发生了?还是没发生? 我想只要我不回答她的问题,问过一遍之后她就会没趣地走开,但她执著得要命,每一句问话都坚定而自信,在整整一个上午,这种坚定而自信的讨厌话音在房间里塞得满满的,我用巨大的漠视抗衡它们,搞得精疲力竭。 之后我昏睡了一个下午。在黄昏的时候来了一个美丽的女人,她的声音在昏暗的室内像真正的月光,清澈而柔和。美丽的女人有时不用看,周围的空气就能传导一种魅力。也许我刚刚睡过一大觉,对美的感觉特别灵敏,我的对着门口方向的那半边脸颊感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来自美丽女人的光芒,我不由自主地仰望她,我发现她就是那个在武汉码头送别的引人注目的神秘的女人,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时至今日,我还是不能证实她们是不是同一个人,发型、脸型、身材都相像,是不是就是同一个人呢?也许我过于一厢情愿,把两个人看成了同一个人。后来我想到一定要问问矢村,但一直没有机会。我跟矢村最后一次见面是在火车站,他在那里等我,就这一点而言,他还是一个有心有肺的人。车站里乱糟糟的,我的同学把我送到那里,他们互相发现之后就仇视地对望着,我对他们说你们都回去吧,我一个人可以。我想既然我一个人走了这么远,还有一大半的路要自己走,这一站没有人送又算什么呢? 果然他们就都走了。 我只听矢村说过他有一个小姑姑,但她实际上并不是她的亲姑姑,跟他的年龄相比,她显得过于年轻。在船上的时候,他说这个小姑姑实际上是他父亲的情人,他父亲是部队的高级干部,身边女人不断,她们像流水一样流来,又像流水一样流走,只有这个女人在他父亲身边留了下来,成了他的小姑姑。小姑姑一直没有结婚,在他们家,行使着外交夫人的职权,凡是碰到棘手的事情,总是由美丽的小姑姑去处理,一切便总是迎刃而解。 她像月光一样降临到我躺着的暗淡屋子里,她说我是他的小姑姑。 我坐起身。我的表现使我感到自己正如一个好色的顽童,对富有魅力的女人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臣服。她问你有多大了?我说二十四岁。她说你已经不是小女孩了,又是大学毕业生,对自己的行为有能力负责了。她问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呢?我说我要写小说,要体验生活。她说你可以慢慢在生活中观察,不必写什么就要做什么,这你大概也知道。她说话的语气使我感到她才是真正的女作家,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如同一个毫不掩饰的崇拜者,我觉得她的话字字珠玑,闪着亮光,从她的淡香漫射的体内滴落到这光线幽暗的屋子里,她的牙齿白而细小,她的嘴唇红艳如玫瑰。 她说我们老三喜欢女孩子,但他不坏,不会强迫别人干什么事情,这点我清楚,他从来不仗着自己是谁的儿子就干坏事。她的声音忽然像一个母亲,游离了一开始时处理事件的口气,她说我们全家都不喜欢他现在的妻子,但是没有办法啊,他们都有两个孩子了。孩子这样的字眼像某种蓓蕾,使她的脸上掠过一点落寞和迟暮的影子。美丽的女人总是没有孩子的,这是她们的缺陷,又是她们的完美。她们是一种孤零零的美,与别人没有关系。  
一个人的战争 第三章(6)
在整个过程中,矢村轻而易举地就诱骗了我,每一次质的突破都势如破竹,没有受到更多的阻力。他一定以为是他英俊的外貌和他的家庭背景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只有我才明白,有两样东西更重要一是我的英雄主义(想冒险,自以为是奇女子,敢于进入任何可怕事件),一是我的软弱无依。正是这两样相反的东西,把我引到了北碚。 我该怎样叙述这个事件呢? 轮船与长江(湄公河与渡船),英俊的船员与年轻的女大学生,不用添加任何东西,只用这仅有的四个词,就能构成一个足够浪漫的故事。但我从未用浪漫的温情、美好的回忆来想念过这个事件。我从未想到过它,一切都变味了,保卫科的干部、他的妻子、小姑姑以及我的同学,他们纷纭而至,使这个故事变成了一起受骗失身的事件,这个事件以受害者的沉默而告终。 我的同学在火车站里对我说我不会对别人说起这件事,但你千万不要一个人出来旅游了,你赶快回去,不要再往前走了,实在太危险。我当时年轻,心里想道什么都不能阻止我。但他躲闪和怜悯的目光给了我一种致命的心理暗示,使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悲惨的受害者。我越来越害怕回忆,我精神紧张,担心矢村会来信,担心他本人会来(他曾说过要来n城看我,我信以为真地等了许久),在我对所有往事的回忆中,每次走到这个事件的边缘,我就会紧张地折返,仿佛一旦推开此门,就会看到一个血腥的强犦场面。 (我太容易接受暗示,一经暗示就受到强大的控制,把无变成有,把有变成无,把真正发生过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把从未发生过的事件回忆得历历在目。) 事实上,这件事情平淡无奇,没有太多戏剧性和浪漫色彩,我之所以对之念念不忘,只是因为这个事件跟我的初夜联系在一起。 那是多么混乱的日子,多米! 多米在陌生的船舱里,她听说江轮要在半夜两点的时候经过著名的葛洲坝,她信任地对周围的人说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呢?我肯定睡着了,看不到了。矢村顺理成章地保证,半夜两点,他一定把她叫醒。 半夜两点,序幕拉开,多米一脚踏进了这个幽闭的黑夜,脱离了惯常的秩序。她站在船舷上,看坝里的水一点点涨高,和上游持平,矢村试探性地揽了揽她的腰,她糊里糊涂地就让他揽着了。她要让自己看到,自己多么关注于水位的上涨、对这一宏伟的图景有着巨大的激|情,一只男人的手算得了什么呢!简直是区区小事。水位正在涨高,不同凡响,男人的手(正在她的腰上,犹豫而不自然、不舒服),并不重要。 男人的手忽然松开,同时她的脸被他捧住,热乎乎的气息直抵她的嘴唇。他吻她,吻的动作娴熟有力,荡人心魄,结束的时候他用了一个吸吮的动作,使对方的嘴唇洁净干爽,没有一点点口水残留,令人十分舒服。(在日后的漫长岁月中,这是唯一可以回味的地方。) 她傻傻地站着,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在这愣神之间男人便以为与她达成了某种默契,他重新揽住她的腰,他的手贴切、自然、放松、亲切,就像游子回到了自己的家。 她发现她再也不能挽回这个局面了,她已经慢了半拍,她应该在一开始就拒绝或惊叫,她没有办法在接受了吻(尽管是被动的,但当时她并没有挣扎,而是一动不动)半分钟之后再惊叫,她甚至不好退一步生他的气。 她一开始就莫名其妙地服从了他。 在生活中,她还没有过服从别人的机会,这个年轻的女孩三岁就失去了生身的父亲,继父在很久以后才出现,她从小自由,她已经害怕了这个广阔无边的东西,她需要一种服从。这是隐藏在深处的东西,一种抛掉意志的愿望深深藏在这个女孩的体内,一有机会就会溜出来。女孩自己却以为是另一些东西浪漫、了解生活、英雄主义。 因此当男船员在说他的非凡的父亲(一位大军区的高层领导)时,女大学生不动声色地听他说完,之后她问他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男船员问什么人? 间谍。女大学生说。 (间谍是我的另一件华美的大衣,只要我想让自己胆识不凡,我就会迅速穿上它。) 间谍这个词使男船员愣了一下,之后他问 你要搞什么情报呢? 这个直接切中要点的问题同样使女大学生愣了一下,从来没有人问过这样的问题,这样的问题使间谍这个词站到了严肃的游戏和模拟的真实之间。(女大学生后来想,男船员也许当时正暗自发笑,心想这么傻的女孩竟说自己是间谍。) 女大学生说我要军事情报。她想到了男船员的家庭背景。 男船员问你要军事情报干什么用呢? 她严肃地说我不能告诉你。 船员端详着她的脸,他说我可以帮助你。 女大学生像电影里的我党地下工作者一样庄严地对视着男船员。男船员说:那次我父亲正在地下室里开会,我闯了进去,一眼看到一幅跟墙一样大的地图(一切都像是电影)。 他停下来,看到了女大学生亮晶晶的眼睛,这眼睛在说我要的就是这个。他大着胆用手碰了一下她的ru房。她身上一颤,但脸上却是一副关注于崇高事业的神色。 他又问你要知道些什么? 她漫无目的什么都要。 他们以这种特殊的关系在船上过了三天,到达万县的时候停船几个小时,他便带她进城看电影。在一个普通的影院,电影已经开映一小会儿了,门口仍有稀稀拉拉的人在进场。男船员买了票,跟女孩在黑暗中摸索着找位子,他牵着她的手,牵手这个姿势在黑暗中又一次暗示了一种亲密的关系。 坐下来不久,他便在她腿上摸索,她厌恶地皱着眉头,他于是说这电影我也不爱看,我教给你一个办法,你不要去看电影里的故事,看所有电影,要学人家怎样打扮、穿衣,女人就是要学这个。 女大学生竟然没有从这话里听出极端的男权意识,她甚至觉得这话新奇极了,她从来想不到有人是这样看电影的。十几年的学校教育使她一看电影就考虑影片的主题、人物的性格等等,看人家穿衣打扮的看法使她大惑不解。 散场之后他提出请她吃糖水鸡蛋,在这个莫名其妙地来到的地方,这个深不可测的夜,秋风渐起,热气蒸腾的糖水鸡蛋使她感到温情弥漫。 第二天,两人继续谈话。船员问大学生你多大了? 二十四岁。 船员马上反应说我二十七岁。正好比你大三岁。他盯着女大学生说你看我长得怎么样?我身体很好,我会使你生儿子的,我事先吃点儿人参,把身体养得棒棒的。怎么样?生下的儿子肯定又壮又聪明,小时候我来养,长大了跟你读书。  
一个人的战争 第三章(7)
他又问女大学生到了重庆是一个人玩还是有伴,女大学生如实答道一个人。 于是一切问题就变得简单了,男船员说那我陪你玩,我有假期,我会使你过得很幸福的。 男船员用了幸福这样一个书面语言,显得有些生硬,这点生硬使这个被用得烂熟的词变得有些陌生,正如电影的另一种看法一样,让多米感到新鲜,使她感到,也许有着另一种她从来不知道的幸福。 男船员刚刚完成将一个姑娘诱拐到岸上的全部准备,船就到岸了。多米的同学负责地到码头上来接她,男船员跟她约好,第二天一早领她到温泉去。 他们找到一家旅馆,他让她在一旁看着两个简单的挎包,他去服务台办手续,似乎手续办得不顺利,他只好让她把工作证拿过来。她走过去,看到他用臂肘压着一张纸,这纸的下端是一个淡红的公章,上面写着他的单位的名称,多米不知道这就是空白介绍信,她更不知道、也压根儿不会想到,那上面证明他跟她是夫妻关系。 她竭力想要看清楚这张盖着公章的纸写着什么,她用手推他的肘臂,但他死死压着不动,他对她说你到那边等着吧。 她跟他走到一个房间跟前,门一开,她一眼就看到了里面的双人床,这房间的幽闭以及床单被罩的俗艳色彩使它看上去十足一个小市民的洞房,这完全不是多米所期待的地方,她本来以为会住上大学里的集体宿舍,男女生各一幢楼(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毫不沾边的想法),没想到却碰上了一张罩着大红床罩的双人床! 她心情恶劣地坐在沙发上,男人解释说这就是最好的房间了,价格最贵的。 多米说我不是说这个。她生气地问你只开了一个房间吗? 男人看看她,说登记的时候我说咱们是夫妻。 多米气得一动不动,看起来有点像无动于衷,后来她觉得需要有所表示时,就一脚踢翻了茶几底下的字纸篓。 这个动作又慢了半拍,男人再也不担心了,他曾经害怕她嚷出去,那是一个联防治安如火如荼的时代,男人虽为偷情老手也不免心惊胆颤。 多米说我不能跟你住一个屋。 男人响应说不能! 你另外找地方!多米说。 男人老实地回应道我另外找地方。 多米说你要发誓。 男人说好!我发誓。 多米想了想,说你要跪下来发誓。 男人毫不犹豫,咚的一声就跪在了地板上。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在粉红色的房间里,对着一位年轻的姑娘下跪,这只有在电影里才能看到的场面真实地出现在多米面前,使这个耳目闭塞、不谙世事的女孩感到了一种触目惊心的诗意,她将这个下跪的男人看了又看,看了个够,那男人跪着一动不动使她感到了满足。 然后她放心地到卫生间洗脸去了。 他们在外面吃了晚饭,男人说多米在路上晕车,应该早点儿休息,于是他们一吃完了就回到了房间里。 男人帮多米脱了鞋,他捏捏多米的脚,说你真瘦。然后让她躺在床上,多米觉得累极了,她想她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她闭上眼睛,听见男人走进了卫生间,但是男人很快就出来了,他带着湿漉漉的水的气味靠到了她的枕头上,多米睁开眼睛斜他一眼你。 男人说我靠在旁边跟你讲讲话。 多米说我累了。 男人说天还没黑呢,讲讲话就不累了。 多米说走开! 男人不作声,他扳过她的脸就吻起来,这吻销魂蚀骨,使多米全身酥软。 很轻的风从窗口潜入,掠过多米的身上,她感到了一阵凉意,这使她悚然一惊,她发现身上衣服的扣子已经被男人完全解开了。 事情已经完全不可挽回,男人的全部动作迅猛、有力、简捷、娴熟,像真正高级的艺术一样没有半点儿拖泥带水,比那个山上碰到的稚嫩的强犦者强了一千倍。 她对那男人说我还是chu女。 男人说你是chu女? 她无辜地望着他,认真地说是。 男人说不可能! 多米说我真的是chu女。 男人说不可能,我听说插过队的人绝大多数都不是chu女。 多米着急起来,说可我是,我从来没有跟男人睡过觉。 男人顾不上听她的申辩,他的身体就像一个炽热而黑暗的巨大洞|岤,一下就把她吞没了。她来不及绝望就被吞没了。又像一个深渊,她事先不知道她已经站到了深渊的边缘,男人说,我们再往前走一步,不会掉下去的,但话还没说完人就掉下去了。 天完全黑了下来,没有开灯,房间就像真正的洞|岤或深渊一样黑暗。多米恢复了感觉,她感到某种异物充塞在自己的身体里,这是一种类似于木质一样的异物,又硬又涩,它毫无理由地停留在她的身体里。 一阵剧痛滞留在多米的体内,只要男人一动,这痛就会增加,就像有火,在身体的某个地方烧烤着,火辣辣地痛。疼痛就像一种厚厚的粗布,把其他细腻的知觉统统遮盖住了。即使在后来的几天,疼痛逐渐减轻,她也没有获得丝毫快感。 无休无止的疼痛挤压着她,她体内的液汁潮水般地退去,她的身体就像干涩粗糙的沙滩,两个人的身体干涩地磨擦着,使她难以忍受。 她又累又疼又绝望,总算等到了结束,她听到那男人说你确实是chu女。她闭着眼睛想但现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怀着身上的疼痛睡着了。半夜的时候他把她弄醒了,又一次要她,她说我疼极了。但她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她无法阻止那男人再一次进入她的身体里。辣痛的感觉重新升起,她开始意识到,她毫不被怜惜,她身上的这个男人丝毫不在乎她的意愿,他是一个恶棍和色狼,她竟眼睁睁地就让他践踏了自己的初夜。 耻辱和悲愤使她哭了起来,第一声抽泣就像一根鞭子,一旦抽落,万马奔腾,她充满了绝望地嚎哭起来,哭声在黑夜中撕心裂肺。男人只得提前结束了。 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陌生的房间,一个陌生的男人,多米跟它们度过了自己的初夜。这个初夜像一道阴影,永远笼罩了多米日后的岁月。 一九三八年,萧红与萧军分手,与端木到了武汉,她怀着萧军的孩子,常常到读书生活出版社的书库找舒群,她一来到舒群的住处,就把脚上的鞋子一踢,栽倒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天,心情很苦闷。当时武汉的情况很紧张,日本侵略军的战线向西延伸,窗外时时传来刺耳的空袭警报,空中经常出现狂吼怪叫的日军轰炸机,萧红只好拖着沉重的身体到处躲避。在这种局面下,大批文化人仓促向四川转移。萧红也坐船到了重庆。萧红分娩前夕,端木把她送到江津白朗家,她在白朗家住了两个月,生下一个没有生命的死婴(肖凤《萧红传》)。  
一个人的战争 第三章(8)
多米从重庆到成都,中途在江津下了车,这是她在看地图时忽然冒出来的想法,这个想法冒出来不久,火车就到江津了,她跳下车,坐上江轮到县城里去。 她在一个招待所找到了住处,那是一个双人间,一个床位三块八,同室住了一个身材长相都很清秀的姑娘,多米奇怪地想要知道她的年龄,她不懈地追问她,后来问急了,那姑娘便说她三十岁。 第二天多米就到街上找那所萧红生下一个死孩子的房子,她转了几条街之后很容易就找到了,房子门口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说明文字,但是没有辟为陈列馆。里面住着人家,一个退休老太太模样的人正坐在门里,双眼警惕地看着多米,把多米打算闯进去看看的愿望彻底打消了。 但她不甘心就此走开,她像一个负有重任的人那样从各种不同的角度看这房子,她退到屋前的青石板去看。她想一个天才女作家就在这间屋子里生了一个死孩子,她二十四岁成名,三十一岁夭折,有专门研究她的国际学术讨论会,有她的纪念馆和她的名字命名的街道,但她却在这个小镇的屋子里生了一个死孩子,她死去将近半个世纪了,但她生了一个死孩子的屋子却挂了一块牌子,供人参观。 多米盯着那牌子看了又看,觉得它就是那个死孩子。 这是一个路标,还是一个暗示? 一个早逝的天才女作家和她的死婴,横亘在多米的漫漫路途上,这里的隐喻也许要到多年以后才能破译。 多米准备离开的时候看到了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大城市装束,很有文化的样子,他正站在多米身后看那牌子,多米一转身就看到了他,他及时地看了多米一眼,两人目光对视的时候,几乎同时点了点头,于是他们便说起话来。 年轻男人说他是《四川日报》记者,川大中文系毕业的,刚分去,他说他当天下午就要赶五点多钟的火车回成都。多米一听,高兴地叫了起来我也是的!她立即拉开随身背的挎包,翻出火车票让那男人看,她说你看,我昨天坐的正是这趟车啊! 记者高兴地说我们正好同路。他们像两个大学里的男生和女生,开始谈起了文学和人生,多米发现,她所敬仰的一个女作家就是他的同班同学,她毕业后自愿援藏,不久前因为翻车牺牲在藏北的一条冰河里,多米为此还写了一首悼诗,当她听说她曾跟他同班时,激动得声音都变了。她缠着记者,反复追问这位葬身冰河的女作家当年的音容笑貌、生活细节,以及关于她扎头发用橡皮筋还是发带的问题,多米把记者逼了半天。好在记者是个极其善良的人,他只是无奈地说多米,你真像一个考古学家而不是诗人。 他们中午在街头的一个面铺吃了担担面,之后他们又聊了好大一会儿才各自回住地收拾东西退房结账。 他们约好时间在江边码头等候,但是渡轮在他们到达之前刚刚上完人,他们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渡轮慢吞吞地走了一个来回。 这一耽误就坏了事,当他们看着手表赶到小火车站的时候,别人告诉他们说,那趟车五分钟前刚刚开走。仅仅五分钟!多米懊丧极了,这是她此行的第一个突发性事件,她马上想到,她的票作废了,她又要在这里呆上一天一夜,这是一件多么麻烦的事!多米越想越烦,记者却到售票处打听了消息来,他告诉多米,当晚九点还有一趟去成都的慢车。一听说不用在这里过夜,多米立即又振作起来了。 多米问那我还要重新买票吗?记者说不用,我有记者证,到时我跟他们说说。多米便真正放松了起来,她想上帝真是公平啊!给你一件坏事,又随手补给你一件好事,车误是误了,却给你一个不错的伙伴。她看了看四处的荒地和田野,暮色无声地袭来,除了车站有灯,八面一片苍茫,秋风从看不见的江那边凉嗖嗖地过来,多米想,要是只有我一个人,该是多么凄凉! 多米一碰到麻烦就想逃避,一逃避就总是逃到男人那里,逃到男人那里的结果是出现更大的麻烦,她便只有承受这更大的麻烦,似乎她不明白这点。 多米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她有时不怕一切,比如不怕如此漫长艰苦的只身独行,有时却又怕一个很小的事情,比如独自去温泉、独自留在孤零零的火车站过夜。她常常以为自己经过了磨炼已经很坚强,事实上她是天生的柔弱,弱到了骨子里,一切训练都无济于事。 在后来的日子里,多米曾听几个不同的男人对她说过同样的话,他们说多米,你是一个非常纯粹的女性,非常女性。 她不十分清楚这是什么意思。 多年之后有一个博学、聪明、外号叫康德的男人对多米说,她应该学习西方的女权主义,使自己的作品强悍一些。他凝视着多米虽过而立之年却仍然显得十分年轻的脸庞(这超越年龄的年轻也许正是她内心的“纯粹的女性”所赋予的),沉吟了一会儿又说不过多米,你最好只在作品中强悍,不是在生活中,女人一强悍就不美了。 (美与强悍,到底什么更重要呢?) 多米反驳男人说你说的美只是男人眼中的美,女权主义者对此会不屑一顾的。 同时她却在心里想,一个女人是否漂亮,男人女人的目光大致是差不了多少的,如玛丽莲·梦露,她也是很喜欢的。 让我们再回到车站,那个男人并没有给多米制造麻烦,他是一个有文化的、温和善良的、既尊重女人又老实本分的男人,他跟多米分食了一些他带的饼干,然后在候车室里等到了九点。他们在极其拥挤吵闹的慢车里熬了一夜,凌晨五点多的时候到了成都。由于人太多,出口处只好敞开围栏,让人流涌出。没有验票,多米一直担心的情况没有出现,她轻松地走出车站,她没有车票,她第一次混票成功了。 记者把她领到《四川日报》自己的办公室,他给她打水洗脸,又打了早饭,吃完之后她就礼貌地告辞了。 这个温和的男人姓刘,他的名字我已经记不起来了。 我再次面临着找住处的问题,因为刚刚吃过早餐,我心情愉快,此外我还有另一个愉快的理由,我出发的时候办公室的同事好心地为我写了一封介绍信,让我到成都后找成都图书馆的馆长安排住处,他是我同事的大学同学。 我走在路上,幻想着这个馆长如同那个记者一样热情友好,我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将住在他的家里,先洗一个热水澡,然后美美地睡上一觉。 但我扑了一个空。 馆长不在,而且,更重要的是,我站在别人的办公室门口时,我忽然发现自己跟他们毫无关系,别人没有任何理由要照顾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一个人的战争 第三章(9)
他们有好几个人,他们看了她的介绍信后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多米沮丧地站在门口。但是她听到其中的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你去帮她找找住的地方吧。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立即站了起来,其他人纷纷安慰多米说他去帮你想办法,你跟他去吧。 多米立即就放下了心。男人说你跟我来吧。她跟在他身后,她想这是一个好人。好人问她累不累,多米马上老实地说她刚下火车,累极了,真想睡一觉。好人就说,让她先到他家歇一会儿,他去联系住处。 好人的家十分狭窄,只放得下一张大床和一张桌子。多米看到舒适平整的床顿感亲切,好人刚刚说完:你就在这床上睡一觉吧,多米立马就把鞋脱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好人把多米领到文化厅招待所,四人间,一个铺三块。有了着落,又睡了觉,多米精神好起来,便想起问好人的名字,好人说他叫林森木,很好记。 十年过去,所有萍水相逢的名字我全都忘记了,包括初夜的矢村,矢村是一个虚构的外号,我最后也未能把它用熟。只有林森木这个名字,我轻易就能想起,不知他现在是否还在老地方,我也弄不清我当初去的是省图书馆还是市图书馆,我希望图书馆的前同行们有读了这篇小说的,请转告林森木好人,有一个当年只身漫游的女孩,曾经得到他的照顾,她至今仍然记得他的名字。 我记得这个名字还跟我的一段假设有关。这要涉及到另一个男人。 我到招待所的当天中午就到处打听洗热水澡的办法,有人告诉我可以用几瓶开水在洗脸间洗,于是我又到处找开水,当我终于知道需要自己到值班室用电炉一壶壶烧时,据说又停电了,我怀疑是那个值班的瘦女人故意关的闸。正沮丧着,坐在值班室里看报纸的一个男人说他可以为我提供两壶开水,我这就可以跟他去拿。 我当时虽然觉得这个男人在什么地方不对劲,让人感到不放心,但洗热水澡的迫切愿望压倒了一切,我当时认为那种不放心不是别的,只是不放心他说话不算数。 于是我尾随他到四楼他的房间,正好在我三楼的房间的头顶。我拿了开水扭头就走,他在后面追着说一会别忘了还给我开水瓶啊! 就是这个男人,后来我想起来他最使我不安的地方是他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种非常狠的像狼一样的目光,这目光使人害怕。这是我在后来的日子里找到的一种比喻,当时我只是觉得不安,他不像林森木那样给我一种天然的安全感,使我一到他家就敢在他家的床上睡觉,这个狼眼男人使我总是如坐针毡,我总是想从他的房间逃跑,但他的话题又总是把我留住。 狼眼男人说他五十岁了。 同时他说他身体很好,我看到他在那个秋天的早晨里穿了一件短袖衫,他像日后的健美表演一样捏紧拳头使肌肉隆起,他还炫耀说他的皮肤没有皱纹。第二天一早,他在我去值班室找开水的时候在门口的自来水龙头下光着膀子冲冷水澡,我看见他举着一盆冷水哗的一下罩头罩脑地冲下去,他发红的皮肤上立即升上一层白色的水汽,把初秋的清晨衬托得冷嗖嗖的。 这使我害怕。 狼眼男人冲完冷水之后也到值班室打开水。 他说他从前是一个演员,是省剧团的头一号。他的五官的确很好,是坚毅有力的那种,有雕塑感。他说他一九五七年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四川西部农村,在那里放牛,后来又到当地的商店当售货员,直到一九七九年才改正,现在厅里还没给他安排工作,也没有合适的房子,他在招待所住了快四年了。 我隐约感到,一个长期住招待所的独身男人是危险的,但我不会说谎,仍然老实地回答他的问题,我说我是独自一个人来旅游,要上峨眉山,在成都没有任何熟人。 他显得很高兴。他的高兴让我害怕。 第二天我去峨眉县,三天之后返回成都仍然住进这个招待所,我不知道别的去处,而且我奇怪地认为,虽然有一个狼眼男人,但我住过了一夜的地方毕竟有一种熟悉的安全感,我把狼眼男人当成了我的熟人。 狼眼男人说他什么事都没有,时间极多,他可以陪我。这时我的依赖性再次走了出来,一脚踏在了旧的脚印上面,成语叫做“重蹈覆辙”。他陪我到一些就近的游览点四处看看,有一次他带我到了一个公园,我们在一个微雕陈列室看完微雕现场表演之后一直往公园深处走。 我突然发现狼眼男人把我带到了一个僻静的深处,四周是树丛,十分安静,我向四面看看,竟没有看到一个别的人。当时正是下午三四点,秋天的太阳凄切地悬在头顶,恐怖像一种无可抵挡的流体顷刻弥漫在了每一棵树丛后面,我感到手心在出汗,内心一片冰凉,我靠近狼眼男人的那边身体紧张极了。 我站在这块无人的空地中间一动不动,我恐怖地想着这下完了,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我脑子里胡乱地选择着是扭头就跑,还是大喊救命?我的双脚却一点儿都动不了。 突然狼眼男人抓住了我的手,他说我看看你的手。他的手像铁做的,把我的手腕抓得很痛。 他把我的手认真地看了一会儿,说 多米,你的手不像女人的手。 我深感意外,问为什么? 你一定练过拳的,是不是?他说。这是一句解救的话,一句立即改变了我的地位的话,把我从内心深处的弱女子变成了我自以为的奇女子。 我答说练过。 我说的虽然是谎话,但我虽没练过拳,却练过剑,心里有些底气。 他说你看,我猜对了吧。他又问你练了几年?我说有两三年。他问能打吗?我说有些手生,不过也能打一点儿。 这样的对答使我彻底放松了。我放松地说我们走吧。我便走出了险境。 但后来狼眼男人说了一句别的话,使我怀疑我并不是因为我的手像练过拳的手而获救的。 在回去的路上男人突然说那个林什么,就是图书馆的那个老头,对你还挺负责的。 我说什么? 男人说昨晚他还来看你。 我忽然觉得,是这个叫林森木的人救了我,这个想法使我此时眼里饱含着眼泪。我想,在成都,我是一个熟人也没有啊,我孤零零地浮在空气中,假如我消失了(我马上想到n城的公园深处的无名女尸,或车站里无人认领的行李袋,罪行和血腥,像深渊一样张着大口),谁也不会知道,谁都不会有责任,谁都不会有关系。但是有一个林森木来看我,如果我失踪了他就会知道,狼眼男人一定想到了这一点。  
一个人的战争 第三章(10)
前一天的晚上,狼眼男人把我叫到他房间聊天,约八九点的时候,林森木到狼眼男人的房间找我来了,我奇怪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他没有坐(我没有想到应该把他让到我的房间坐坐),他站在门口跟我说你一个人,我不放心,来看看你,有什么事情你就找我,如果没有什么事情我就走了。 我一时想不起来有什么事,也不知道该说些别的话,他略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又隔了两天,到我准备走的那个晚上,林森木又来看我一次。那也是一个我感到危机四伏的时刻,我现在想,林森木怎么能这样不失时机地到来呢,他就像是上帝派来的。 那天晚上狼眼男人说他可以给我看看他年轻时候的剧照,这使我感到很好奇,于是我又到他房间去了。 他说他的剧照是他姐姐保存下来的,他手头的早就烧掉了,他边说边找钥匙,翻箱倒柜地拿出一个塑料皮笔记本,从里面抽出两张巴掌大的黑白照片,画面很单调,动作和表情又都很夸张,让我觉得不自然,我本来期待着看到像外国电影剧照那样的照片,我失望地催他再拿别的来看,他说再也没有了。 我失望之极。 他向我讲解剧照,说一张是《江姐》里的甫志高,一张是《洪湖赤卫队》里的副官。我对这两个人物都兴趣不大。 他又问我能不能认出这剧照里的人就是他本人,我说能认出。 他便高兴了起来。我说我要回去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