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女性成长的必读书:一个人的战争第5部分阅读(1/1)
此灿烂的花丛了。 我回到家,母亲和继父都知道了此事,连母亲的同事也都知道了。当下决定,第二天一早就上路,由我母亲带我坐客车到地区,在地区教书的姐夫送我到火车站。 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耳朵里灌满了各种叮咛,在排队等待进站的时候姐夫郑重地告诉我,在火车上有位子就坐着,没位子就站着。他又说只要有位子,不管那头坐的是男是女,是香是臭,都要赶快坐下去,不然就抢不到位子了。 在黑暗中n城越来越近,一个巨大的幻影在我眼前变化着各种色彩和亮光,轰隆隆地走近我。我兴奋极了,无形的亮光与色彩,无声的喧响在我身边涌动,哦,n城,你使我相信,敢于幻想的,就能够得到! 火车快到的时候我感到了一片灯海,真是辉煌之极,我睁大眼睛仰望每一处高楼和灯光,我一次次地想我到一个大城市来了,这是一个省会。后来我在n城居住了八年,无数次到达过n城火车站,从出站口看n城的街道,客观地感到这些街道十分平淡,只不过是n城这样一个中等城市的普通的街景。 但我十九岁的时候,以后的日子尚未到来,一切的惊喜都未曾被剥夺,它们如同一个蓓蕾,牢牢地被包裹着,它们只在一个时刻绽开,那个时刻是如此短暂,这短暂的时刻已经一去不返了。 我在出站的栏杆旁看到了我的哥哥,这个唯一的哥哥跟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是我的继父带来的,但他天性善良,待我不错,我跟他并无隔膜。当时我哥哥被选送到一个中等专业学校学化工,家里给他打了电报,他就来接我了。 他像许多性急的人一样攀在栏杆的横杆上,以便使自己的头从众多的头中浮出。 我一眼就看到了他。我先看到了他,他正往人群中焦急地找我。 那是一个熟悉的、亲人的面孔,从那里散发着安全的空气。多少年后我想起第一次到达n城时看到我哥哥的情景,还是满怀感动。 一个十九岁的女孩,从未出过门,当她在夜晚到达一个陌生的偌大的城市,万灯闪烁,万头攒动,如果她看不到接车的人,她将怎么办? 我想,也许n城的全部辉煌都是在我看见哥哥之后才发现的。我跟在他的身后,迎面看到大街上的一座七八层的大楼,竟觉得十分巍峨。 在哥哥的女同学宿舍住了一夜,第二天他带我去找文联大楼。我们走过了一条又一条街道,无数的街道使我眼花缭乱,问了很多人,文联大楼还是没有找到,于是我们沿着红卫路伸出的一条树木很多的幽静小路往里走。 小路的两旁是围墙,围墙非常长,一直没有看到门,并且出奇地静,前后没有一个人。我们越走越远,还是那么静,还是没有人,我有点害怕,于是停了下来。 我侧过身,却很快就看到了一个人从后面走到了我们的跟前,吓了我一跳,刚才怎么空无一人?也许她是从树底下钻出来的。 这是一个老女人,脸上满是黑色的皱纹,身上却穿着黄绿色的军上衣,像一个穿军衣的女巫。 我哥哥问她文联大楼在哪里? 她看了看我,冷傲地说文联大楼怎么找到这里来了?你们没看见这墙上全是铁丝网吗,这是关犯人的地方。 我哥又问那红卫路在哪里? 她手一指,说就是你们刚才过来的路。 这是那个兴奋和混乱的初夏中唯一的一个古怪的记忆,当我那件不可告人的事情曝光之后,我常常想到在n城碰到的这个女巫似的老女人,这肯定是一个不祥的符号,是命运中的一个征兆。 那件我迟迟不能说出的事是什么呢? 是抄袭。所有写作的人最鄙视、最无法容忍的抄袭。 很多年来,看到别人犯了同样的错误的时候,我总是十二分地义愤填膺,十二分地表示蔑视,我对那位被抄袭了的女友说告她,跟她打官司。 同时我心里想,上帝保佑那个抄袭的女孩。 我又想幸亏那耻辱的年代早已过去了,我早已证明了自己,我写出了比当初抄的诗更好的诗,我写出了比我的诗风格更为独特的小说,过去高山仰止的一切刊物我都一一到达了。我的一位诗友在《n城文艺》负责诗歌组,他告诉我,当年我的档案他亲手烧毁了,变成了灰。 一位老师告诉我,当年w大学来招生,曾到《n城文艺》了解我的情况,他们对招生的人说这个女孩也会写诗,我们考过她,她不过是一时糊涂。 一切确实过去了,我来到一片开阔的平原上,所有新的面孔看到的我,只是我的新形象。 连我都忘记这回事了。如果不是我要自己写一个序,这个序使我回顾了过去,我也就不会想到要写这样一部长篇。 卡夫卡是怎么说的?最美的、最彻底的埋葬之地莫过于一部自己的长篇小说了。好像是这个意思,我记得不是很准确。我的记性越来越差,医生给我开了一瓶柏子养心丸,适用症状中有一条,就是健忘。 从我写作这部小说开始,我似乎提前进入了老年期,据说进入老年期的标志之一,就是对久已逝去的往事记得一清二楚,当年吃的年糕粽子的味道,当年见到的人的一颦一笑,当年经历的事的末梢细节,等等,全都如在眼前,如在昨日。而对眼前发生的事情,哪怕就发生在昨天,也照样忘得干干净净,面对一个很熟的人,拼命也想不起他的名字。 我发现我正是如此。 也就是说,我的暮年提前而至了。也就是说,我的青春年华,全都凝固在十九岁的那一小截时光里,往后的日子只是这只杯子里渗漏的一点点,而它们很快就被蒸发了。到了我的三十岁,一切都消失殆尽,在我的脸上,看不到青春的影子和光泽,我没有年龄,也没有家,人们判断不出我多大。 身在未来的年龄里有多好! 有什么比这更安详、更宁静、更怡人的呢?总之这是一件令人满足的事情,就让我进入我未来的暮年,让我沉浸其中吧。 假设我是一个老人,如果我是一个老人,我可以完全地宽恕自己。对,我坐在宽大的藤椅上,置身于一片寂静的阳光中(在未来的日子里,这是多么的奢侈,无论是寂静还是草地,都将被人所充斥,阳光中弥漫着工业粉尘。还是让我提前进入暮年的好),过去的风无声地拂来,我在恍惚中看到那个十九岁的女孩的脸庞和身影,我想她实在没有必要在长达四五年的时间沉默寡言,失去信心,变得难看、平常、郁郁寡欢。  
一个人的战争 第二章(8)
这个女孩,八岁就读过《红岩》,中学数学统考曾获全县第一,各科成绩在全年级中总是领先,有什么可以阻挡她的骄傲?有什么可以堵塞住她年轻嘹亮的声音? 也许事情真的没有那么严重,但对于一个未经世事的十九岁的女孩来说,就是天要塌下来了,从此她背负着她自身重量构成的阴影,步履蹒跚。 这片阴影就是那件事情,让我从头说起。 我不知道我写诗到底有多少是出自内心的冲动,又有多少是出自功利的目的,也许在一定的时期里,两者都同样强烈,而在另外的阶段,内心的冲动释放掉了,而功利的热情不减,一味地为了寻找出路而写作。当然,到了很多年以后,写作变成了生活的重要方式,那又是另一种境地。 当时我发现以写作寻找出路是一件最最适合我的事情,我立即热血地专程赶回b镇,到县新华书店买回了当时仅有的几本诗集,记得分别是李幼容的《天山放歌》,高红十的《青春颂歌》,还有一本章德益或龙彼得的知青诗集,还有一两本当时的《诗刊》。 我首先仿照高红十写了一首长诗,叫《远航》,按照我当通讯员积累的投稿的常识把这长诗抄了一式两份寄给n城和地区的文艺刊物。此外还写了一些零散的诗寄给报纸。 此举自然是失败了。但是这个时期很短,短到几乎没有打击我。我从少年时代起就磨炼自己的意志,从长跑到把手伸进烫水里,现在,这种自我锻炼开始结出硕果了。我想不管碰到怎样的挫折,我将不发疯,不放弃,而到最后,我一定会成功的。我想我是多么年轻,我想我是多么坚强,这年轻和坚强像两颗珍贵的宝石,深埋在我的内心,从那里散发出照亮黯淡岁月的虹光。 我日思夜想,认为应该用一种办法引起编辑的注意。自那次冒雨夜行写了一首《暴风雨》之后,我想到可以写一组十几首这样的诗,十首,十五首,这样也许就会引起编辑的注意了。 我在半个月的时间里,一下写了一堆诗,连挎包和扁担之类都写进去了,一时再也想不出什么新题目了。我数了数,这些诗一共才九首,离最高目标十五首还差六首,离最低目标十首也还差一首。我想至少要写够十首诗,既然连九首都写了,第十首又有什么难的呢?我又将我看到的认为值得写的事物想了一遍,我发现它们确实被我写完了,再也没有什么可写的了。 当时我已在大队的学校里当民办教师,自己有一间很小的土屋,我用砖头和门板做成了一张桌子,我就在这上面写诗。正是春天,暖而湿的风从窗口吹来,虫子在鸣叫,清晰而有节奏,青草的气息在门口的墙脚下弥漫。我仿照借来的一本《唐诗三百首》里的五言古诗,写了一首《春夜偶感》,写完后陶醉了一阵,但我很快意识到,夜已深了,这使我焦躁起来。我心里十分明确,仿五言古诗是一种娱乐,只有写能够投稿发表的诗才是工作,而只有工作才能使我心安理得。眼看一个夜晚就要过去了,我还什么事情都没有干,我既没百~万\小!说,又没有写作,白白闲坐,胡思乱想一晚上,这个糟糕的现状被我的自我谴责弄得越发乱七八糟起来。 我心浮气躁,胡乱地在诗集中猛翻,试图从中找出灵感。我边翻边想,我一定要写够十首,要成功就要完成每一步计划,一点儿都不能放松。我像一个勤勉的科学家而不是一个激|情澎湃的诗人那样想:今晚我一定要再写一首诗,如同今晚一定要再做一次实验一样明确和理性。 我一遍遍地勉励自己,突然,我翻动着的诗集中有两个字灵性十足地行走到我的眼前脚印。 这两个字如同一种神奇的气体,一下使我心静如水,春夜的浮躁和马蚤动悄然退去,我满怀感动地望着这两个字,就像是我失散多年的孩子,我怀抱着它们。本以为一切都已穷尽,现在却看到了这个美妙的形象,啊,脚印,一行行,一只只,深深的,浅浅的,这诗在我堵塞已久的思路面前打开了一条空阔宜人的路,我情不自禁地随之而去,我在自己的纸上一行行地抄着,有我觉得不好的就绕过去,或者自己另想出一个词代替。 我欣喜地抄写着,一时觉得血液畅通,全身轻盈,就像自己在写诗、在创作时的感觉。我肯定是被自己迷惑住了,我视迷途为正途,充满信心地疾走如飞。 我飞快地完成了这一抄写,我放下笔,像往常写完一首诗所感觉的那样,既兴奋又有点累,还凭空生出了一种功德圆满的心情。我想我终于跨越了最后的困难,在预定的日子里如期完成了自己的计划,这是我的好运设计的第一步,第一步完成了,以后就会步步跟上。我在心里说看啊!我是有力量的。 我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把所有的诗誊抄了一遍,准备到公社邮电所寄出。誊抄作品是最愉快的时刻,令人想起朝鲜电影《摘苹果的时候》,正是那种感觉,b镇不产苹果,这使苹果在我们众多的亚热带稀奇古怪的水果中闪烁出一种仙果的光芒,跟一种最大的喜悦联系在一起。但在誊抄《脚印》的时候苹果消失了,我感到了一阵不安,我把别人的原作翻出对照了一遍,除了一些词句,两者的确是太像了。 我心急火燎地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理由,我对自己说我把别人的一首诗混在我的九首诗中,看看自己的水平究竟如何?也许编辑选中的将是我的。 这个荒唐的理由使我手脚麻利心情轻松地朝公社邮电所飞奔而去,路上我不再犹豫,毫无阴影,直到几个月之后事发,我再也没有想到这件事。 人为什么会这样愚蠢呢? 厚厚的信封从邮箱飞坠而下,发出沉闷的声响。一支利箭开始出发了,它携带着不可变更的事实和不可逆转的时光,永远地出发了,它日夜驶行,朝着它的目的我的心脏。某一天,它将以雷霆万钧之势击中我,使我轰然倒地,一蹶不振。 所有的苹果沉重如铁,统统倾倒在我的头顶。 n城的岁月也已飞逝而去了,但它最早的闪光总是出现在我的心里,成为我重要的支撑。 我和我哥哥终于找到了文联大楼,原来我们已经两次从这个大门经过了,文联和《n城文艺》的牌子没有挂在当街,而是挂在院子里的楼里。那是一幢崭新、整齐的五层楼,巍峨这个词又一次从我心中升起,在那次n城之行中,所有的楼房(不论高矮)都巍峨,一切的灯火(不论大小)都辉煌。 我走进这幢巍峨的五层楼,兴奋而紧张,金色的蜂群在空气中震颤,金色的闪光在白色的墙上和水泥楼梯上闪耀。在我的记忆中,那个时候的文联大楼就是一座宫殿。又黑又瘦的b镇小姑娘在楼梯上一步一探头,很快,她眼前就出现了一些热情微笑的脸。她坐在诗编室里,听到有人在走廊里说来了一个写诗的小姑娘,并有人在诗编室探头探脑。诗编室的一位中年编辑一边给她沏茶一边连连问道你第一次出远门吧?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来,本来要去接你的,你妈妈放心吗?不放心?我来给她挂一个长途电话,等会你还能跟你妈说话呢!  
一个人的战争 第二章(9)
他立即到走廊里挂电话,我听见他在走廊里大声说我母亲的名字文章的章,珍珠的珍。过一会儿他进来说你妈妈不在,我托你们县的总机转告她,说你已经平安来到了,请她放心。 紧接着来了一个个子很高大、肤色黑黑的人,一进门就说来了吗?作者来了吗?编辑连忙说这就是组诗的作者多米。又对我说这是我们的主编刘昭衡。刘主编说快坐快坐,很年轻啊!你多大了? 我说十九岁。 刘又问你怎么这么黑?劳动晒的吗? 我说是天生的。 大家都笑。刘又一连串地问你爸爸妈妈是干什么的?多米是你的真名吗?在哪里上的学?读过什么书?我也一连串地答道我三岁的时候我爸爸就不在了,妈妈在医院工作,多米是我的真名,一直在b镇上学,从来没有去过别的地方。读过《唐诗三百首》(我拣了这本最响亮的书说了出来)。 刘主编兴致很好地说那天没事,我转到这里,问老罗最近有没有什么好稿子,老罗说新来了一些,都堆在这里,还没来得及看呢。我就手翻了翻,就看到了你的组诗,我一看,这就是好诗啊!很不简单,这么年轻的女孩子,写出这样的诗,我一想,就让老罗打长话把你找来了。 老罗搓着手说是啊是啊,让作者来改稿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是第一次。 我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我听见我的心脏充满了呼呼作响迎风飘舞的气体,它们从我的体内奔涌而出,像向日葵一样围绕着那黝黑而富有雕塑感的脸。我在心里使劲想道,刘主编就是我的恩人,我将永远记住他。在我的心目中,刘简直就像一只神仙伸出的手,把我从遥远偏僻的b镇的泥土中一把拎出来,我无法判断我的诗句,这个神奇的刘主编,他吹了一口气,我的诗顷刻晶莹透亮地在n城的天空中飞舞。 刘高兴地领我从三楼到四楼又到五楼,他边走边说我带你见见文联领导,他带我走进一间又一间屋子,我听到了一些陌生的头衔(如党组书记、秘书长、文联主席等等)和奇怪的名字(大概是笔名),老头子们大概刚刚恢复工作,一个个又老又精神,老而弥坚(这是我后来学到的词),他们和蔼而亲切地望着我说好,好,这么年轻。他们问我一些相同的问题父母亲是干什么的?他们会不会写诗?在哪里上的学?读过什么书?这些问题像一些彩色的气球,悬浮在我的头顶,我走进哪间屋子它们就飘到哪间屋子,我像一个熟练的弹球手,气球一只只地落到我的鼻子尖前,我依次将它们一一弹回到空中,周围的人说不错,不简单。 啊啊,它们在空中跳动的弧线是多么优美,多么灿烂,繁花似锦的气球们,被我弹碰发出的“噗噗”声悦耳动听,我的指尖触及那富有弹性的触面,那颤动的感觉传遍我的全身。 刘说你来的车票都拿去报销吧,等会老罗带你去,你就住文联招待所吧,就在这院子里,食宿老罗会给你安排。他走到走廊的窗口,冲窗下的一幢宿舍指指,说我家就在下面,一楼,有空你来玩。 刘领着我一路从五楼到四楼到三楼,他说多米,n城你没来过,你先玩两天吧,我们这里刚分来一个复旦的毕业生,是你的b镇老乡,下午让他领你去看电影。 我忽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我说我还要改稿,先把稿子改了再去玩。 刘笑笑说稿子不用改了,小样都出来了,你先到我办公室看看。 这又是一个巨大的惊喜,它在其他的惊喜之后雍容地来到,像幽蓝的天空上一些先至的焰火尚未消散,一朵大而丰满的焰火横空出世,在空中绽放,它们一朵朵落在我的头上,把我的心里填得满满的。我跟到刘的办公室,他的桌子上正摊着一溜长长的白纸,大小既不像杂志又不像书。刘拿起其中的一条指点给我看看你的诗,这下成了铅字了,高兴吧?我们选了四首。 我在那条长窄的白纸上看到变成了铅字的自己的名字。署名用了我的本名,投稿时我本来是用了一个笔名的。刘说我帮你把名字改过来了,怎么样?你的名字很好的呀!我看到平日里无数次手写的名字穿上了铅字的外衣端立在刘主编的桌上,一时觉得心里有许多的感动,我想哪怕我现在马上死了,我的名字已印在了杂志上,变成了黑色的精灵,分散在许多个地方,它们会比我存在得更长久,我想我这一生竟没有白过,有一种壮志已酬的心情。 我接着看自己的诗,第一首就是《暴风雨》,最后一首才是《脚印》,这使我大大地放下了心,这个次序使我认为,我的诗比那首别人的好。我一行行地看下去,第一行铅字的诗行如同一根魔棍,我的眼睛一触及它,我的四周和我的内心顷刻寂静下来,像被这诗行吸到了另一个空间,那些诗句又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我确实写过它们,陌生的是我从未觉得它们有这么好。我被它们深深地吸引和感动,我的眼前和耳边满是另一种雷鸣电闪和随风飞舞的事物。 我的视线十分自觉地徘徊在前三首,一经触碰到《脚印》,又立即往回走,就像一个老实人在邻居的栅栏跟前收回自己的脚步。我把自己的诗看了两三遍,越看眼睛越明亮,就像自己丢失的东西在n城重新被找回,这件珍宝洗去了尘土焕发出光泽放到了你的跟前,使你惊喜交加;又像一台排练已久的戏,本来是各人穿着平常的衣服分段分场地排练,看不出光彩和激动,所有闪光的东西都被平凡的服饰遮盖了,而一旦正式演出,角色全都化了妆,穿上了戏服,该红的红,该绿的绿,灯光一打,熠熠生辉,乐队一伴,万物噤声,华丽的唱腔自天而降。 真是有说不出的好。 我就这样沉浸在再生的诗句中,就这样,我错过了声明那首诗是别人的作品的机会,也许我一时想不到,因为我在别人的栅栏前总是及时地退回,竟没有想及此事;也许我出自自尊(?),不知该怎么说,索性随它去;也许迟疑之间就失去了勇气和机会。事隔多年,我自己也分析不出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我在以真名发表的四首诗中袭用了别人的一首。我觉得此事十分糊涂。 我一生中的最大错误就这样犯下了,这个错误影响了我的一生。当年那个改正错误的机会就像一张狡猾的人脸在总编办公室的门口一闪而过,我没有抓住它,它不可挽回地永远消失了。 老罗说你先到财务科买饭票。卖饭票的中年妇女对我说你就是那个写诗很厉害的小姑娘吗? b镇的口语中没有“厉害”这个词。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陌生的书面语,我从未用过这个词,我警惕地看着她问“厉害”是什么意思?她说“厉害”就是写得好的意思呀!  
一个人的战争 第二章(10)
我心满意足地拿着饭票走到一楼的前厅,看见刘主编正在招呼一个年轻人,他说多米,这是你的老乡小何,复旦毕业的,下午他带你去看电影。小何白白的,学了一口漫不经心的普通话,一点儿也不像b镇人,他问我会不会骑车,我说会,他便找来一辆崭新的公车,让我下午在门口等他。小何始终没跟我说一句有关家乡的话,这使我觉得他不太热情。 下午我骑着一辆就我的个子来说较高的自行车跟在小何后面上了n城的大街。我虽然车技不错,能单手在田野的小路上骑车,但n城的车流和人流使我很不适应,我紧张地躲过横冲直撞的车和行人,一抬头,小何已经骑出很远了,他一点儿都想不到要领我,我既要紧张地骑车,又要顾着在遥远的前方搜索他,他穿着在人群中极易消失的白上衣,常常一眨眼就找不到他的背影了,我急出满头大汗才又找着他,我最担心的就是十字路口,生怕在他拐弯之前失去目标。 最惊心动魄的是过n江大桥,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江,在b镇,只有岸低水缓的河流,河面上有一条供人步行的木桥,而n城的江是真正的大江,并且因一九五八年伟大领袖在江中冬泳而闻名全国,江面上雄踞一条能并排开过五辆汽车的钢筋水泥大桥,在高岸之上,如彩虹飞渡,这一切对我来说犹如梦境。特别是在夜晚(当天晚上仍由小何领我过江看文艺演出),桥面的灯呈弧形悬浮在黑暗的空中,连成一道薄光闪烁神秘莫测的通天之桥。 我看见小何已经上了桥,但我面前还横着一条横街,人车之流汹涌而过,我跳下车,推车步行着寻找空隙,我一点点地在人流中浮动着,一边寻找越走越远的小何,我绝望地看到他的头发在桥面上一闪就不见了。在如此危险如此奇峻的地势中唯一认识的人消失了,我感到万分的孤独,n城的敌意渗透在汹涌的人流中,变得铺天盖地,我觉得我快要被淹没了,我拼命突围,使出全身的力气往前冲,我只有一个想法一定要冲出去。 等我到达桥头,已经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我的面前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的n江,在我受了惊吓并且疲惫的身心中,把这平缓的n江看成了金沙江、大渡河,就像在电影里看到的那样汹涌澎湃,浪涛滚滚。我上了桥面,恍惚中感到小何正在桥对面的尽头等得不耐烦了,我心一横上了车,这是我第一次在桥上骑车,巨大的悬空感立刻吞没了我,身下深处是河流,桥梁已是悬空,人骑在车上又隔了一层,这两层的悬空感像一根绳子把我从头顶心吊着,使我上不着天下不到地,又不敢乱动,我全身的感觉都在车轮上,那窄窄的只有两指宽的宽度紧贴着桥面,载我从桥上驶过。 在我十九岁的时候,n城总是给我震惊。 震惊是一种雄大的力量,震惊比没有震惊好。后来我在n城居住了整整八年,我对n城的一切都已司空见惯,我觉得n城的车站是这样小,街道是这样窄,河流是这样浊,桥是这么的短,它的一切都已太平凡,美丽动听的雷声在十九岁的初夏已滚滚远去,无处可寻,我的天空是一片寂静。 也许我应该感谢小何而不是心生怨气,事实上,时至今日,我已完全理解,一个潇洒年轻刚刚从名牌大学毕业的小伙子,如果他稍有一点虚荣心,一定是不愿意身边有一位从乡下来的又黑又瘦的女孩跟着,他一定是离得远远的,让人看不出他跟这个女孩有一点点关系,不然他不仅脸上无光,连女朋友也会鄙视他的。 小何没有长一双火眼金睛,让我原谅他。我生命中的那双眼睛还没有到来,也许时至今日,也还是没有到来。那双眼睛能引发我全部的光彩,在任何时候看我,我永远美丽、永远年轻、富于才华、充满活力。那双眼睛和我的生命互相辉映,那是多么的好!多么的好! 谁能在又黑又瘦的女孩身上看出光彩来呢?那就是刘。谁能重视这些虚空的只有写在纸上才能显形的流动之气呢?那就是刘。所以,刘永远是我生命中的第一道阳光。 我去看的那场电影是《林则徐》,我一写到此,眼前立即出现那些壮怀激烈的火把们,我本来就是一个超级影迷,这使我连日的汹涌激|情找到了一个十分合适的出口。我看得如醉如痴,泪流满面,我完全忘记了小何以及n江。散场的时候,我恍恍惚惚地骑着车子,小何在我面前若有若无若隐若现,我几乎没有注意到他,脑子里满是电影里的场面,我骑上桥面。顿时八面来风,将我的头发高高飘起,我顿觉身轻如燕,来时的困顿紧张全都消失了。 我在这种亢奋状态中回到文联大院,既不饿,也不累,也不渴,也不困,碰到这种时候,我知道,我要写作了。 我一气写了四五十行,看了一遍,然后心满意足地在招待所的陌生屋子里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我抓起诗稿就跑到刘主编家。刘有些意外,说这么快你就写出这么长的诗来了?他很快把诗看了一遍,竟有些激动地说多米,这次考试通过了,你知道吗?这次叫你来,不是来改稿的,一个小女孩写出这样水平的诗,好多人都不相信,说要考察考察是不是真的,所以破例叫你来。 我一时有些发愣,心想原来是不相信我啊!那首别人的诗像一个鬼魅在门角一闪,我没理会它,它于是消失在刘的书桌底下了。 刘说,我很喜欢有才气的女孩子,我有三个儿子,没有女儿。他又说:我的大儿子也写诗,我拿给你看看。他拿出一本杂志让我看,他指点着说他的才气不如你啊!你关键是要坚持下去,女孩子一定不要早早结婚,有的男人像牛一样,打老婆,我们有的女作者就这样毁了,我是很同情妇女的,女作者要成长起来很不容易。 刘的话我听得声声入耳,我在心里使劲说我将永远不结婚,永远写诗,直到我死。 我又听见刘说你到阳台看看我家的花,有一种很奇妙的花正好开了。我立即又雀跃着跟到阳台,刘指着一朵半开的花问我这是什么花,你知道吗?我说不知道。刘高兴地说这就是昙花呀!有个成语叫昙花一现你不知道吗?我说知道,只是没见过昙花。我又问,这花真的只能开一小会儿吗?刘说怎么不是,下午你再来它就垂着头闭上了,再也不开了。 我若有所思,喃喃地说我来写一首诗吧。刘立即递给我纸和笔,我很快写成了一首十几行的诗,纸面上有些潦草和改动。刘看了这首临场之作,立即抓起诗稿兴冲冲地跑到办公室去了,就好像这首诗是他写出来的一样。 多年过去,我的恩师已经不知去向,那个清晨的光晕长时间地保佑着我。两个月后抄袭之事事发,刘昭衡主编没有采取使我难堪、使我无地自容的做法,只是来了一封信,让我以后在参考(是参考而不是抄袭,这是两个温暖的字,在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我紧紧抓住这两个字,才能进入那个结缀着我的珍宝的n城的清晨,在那里我意气风发,衣襟飘扬)别人的诗作的时候一定要说明,信中充满了安抚之词。信中说你很有才情也很努力,你还很年轻,千万不要想不开。信是以编辑部的名义写的,但我觉得每一句都是刘的话,事隔多年,这封信仍使我止不住泪水盈眶。  
一个人的战争 第二章(11)
刘昭衡,这是我生命中最仁慈的一个名字。后来我大学毕业分到n城,一安顿下来我就去找刘,在楼梯口遇到老罗,他告诉我刘主编已调离刊物,到通志馆去了。后来我又到通志馆找过他,他正好下乡搞调查了,没见着。到后来听说他已离开n城,回海南老家了。(刘是海南人,但我从未见过海南有他这样身材的,可以用伟岸来形容,听说他在海口的一个什么办事处,但我始终没有找到他。) 在十九岁,在n城,我像被放置到一片寂静的原野上,那里满是绿色柔软的草和细小的花朵,天空芬芳洁净,有一种纯金般的口哨终日缭绕,好运如白马,从寂静草原的深处向我走来,一匹,又一匹。 一切都如同梦境。 其中的一匹马是谁?是电影厂。 电影厂恰恰是那个b镇女孩的神话与梦境。在十九岁,一步就跨进了神话,骑在白如积雪的马背上远去。 让我告诉你,奇迹是怎样发生的。 有一天,就是我到n城改稿的第二天,刘带来了一位陌生的男人,介绍说这是电影厂的编剧,刚从北京调来的。此人高瘦,白,穿着一件细细的浅绿线格子短袖衬衣,我从未见过男人穿这样的衣服,觉得十分新鲜。我想啊,这是从北京来的,我注意到他的宽大的裤子上有一小块补丁,无论在b镇还是在n城,知识阶层的男人都是极少穿这种补丁的裤子的,即使有补丁,也是千方百计补在暗处,不像这样正面地补上去,这使我肃然起敬,我再次意识到,这人如此特别,皆因为他来自北京。 这个人,在我十九岁的那一年,深刻地影响了我的生活轨道,使我无可挽回地走上了现在的道路,他的生活模式,也成了我的生活楷模。 后来我上了大学,暑假时到n城,我到他在电影厂的宿舍拜访,他除了一面墙的书柜以外,只有一只破旧的沙发,其余所有的东西都装在纸箱或粗糙的木箱(装肥皂的那种)里,他说他几乎每顿都吃面条,因为吃饭太浪费时间了。后来我大学毕业,也大量买书,吃面条,我意识到这是一种模仿,但这种清苦的生活使我常常觉得,我是在与众不同地生活着。 现在,我给他取一个名字,叫他宋。 宋在刘主编介绍我的时候伸出了他的手,握手这一套我在n城的几天里已经熟悉了(在b镇,我从未跟人握过手,根本就是中学生一个,握手在我看来是一件很滑稽的事),但宋在握手的那一个瞬间轻轻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这使我又开眼,又新奇,同时我感到,宋把我当成一个大人,一个平等的人。我在心里说他的风度多好啊!从北京来的。 宋一开口说话,我就觉得他的声音特别好听,普通话特别标准。其实那只是我的错觉,宋的湖北口音极重,不用细听就能听出来,在b镇长大的女孩孤陋寡闻,以为一切本省以外的人的普通话都是标准音。 宋问你读过什么书?我说《唐诗三百首》。这几天我每天都要向不同的人回答这个问题,我本以为宋不会再问同样的话,这句业已陈旧的话从他的带有北京感觉的普通话中走出,像在春夏过渡的时候,一个熟人换了一身爽目的夏装,使你眼睛一亮,觉得又新奇又亲切。我于是愉快地回答《唐诗三百首》。在我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我立刻感到,这个《唐诗三百首》与以前的《唐诗三百首》不是同一本书,这才是真正有意思的《唐诗三百首》。 宋又问:你喜欢那里面的什么诗呢?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十分新鲜的问题,这种新鲜正是我兴奋地期待着的。我立即说《行路难》。我同时又觉得有点儿心虚,因为我喜欢的只是这个题目,一个少女发愁地想行路是多么艰难啊!难于上青天,她的理解就是这样,以她的古文底子,只能生吞活剥个大概,但她喜欢这个题目,认为这三个字既悲壮又英勇,很符合她的心境。宋说哦,这是李白的名篇,让我背给你听。 我猝不及防地就被带进了崎岖的境地,我生怕他接下去还要与我讨论深奥的问题。我紧张而努力地倾听他的背诵,诘屈聱牙的诗句像一片乱石丛生的洞|岤,宋的声音就是一粒幽微的火花,它被那些我听不懂的字词所摇曳,在一团黑暗中闪闪烁烁,我跟在宋的身后,止步不前。 他问我背的差不离吧? 我盲目地点点头。 他又问基本上没错吧? 我点点头然后老实?br />